他是繼吳昌碩、齊白石後的又一大家,齊白石卻稱他已超過自己
1944年,有位無名晚輩求見齊白石,齊白石原先沒什麽興致,隨意翻了翻他帶來的畫作,一看連忙坐直身子,驚問:“你是吳昌碩的弟子啊?”
那天,那些畫作齊白石看了又看,在年輕人走後,他特意叮囑自己的門衛,“以後這個後生要來,不用告訴我,大門隨時爲他敞開。”
後來,年輕人正式拜師齊白石,齊白石按照慣例,給他改名陳大羽。

對于陳大羽,齊白石的誇獎絲毫沒有收著點,何止是誇,那是狠誇、重誇、誇到天上了。
在他一幅畫中,齊白石提筆:“下筆之超雅,陳生過我。”
自己甘拜下風還不夠,還要所有人承認他的厲害。
陳大羽最擅長畫雞,齊白石愛死了他筆下的雞,曾在他一幅“雞圖”題跋:
“論藝術要能有天分過人,有此畫雞之天分,天下人自有眼目,況天道酬勤,大羽弟應得大名。”

天下人自有眼目,說糙點大概是有眼的人都能看出陳大羽的天分,看不出來的人,不好意思你不僅沒有發現美的眼睛,你還沒有眼睛(齊老說的,不是我)。
陳大羽畫雞也確實好,其骨力用筆,造型用色,皆爲後人所不及。
一個很顯著的特征,就是公雞的尾巴格外翹,翹的高度甚至超過身子的一倍。
運用篆書的筆法雙勾雞的嘴、腳和眼睛,雞冠擁有草書的鋒勁,雞尾也有草書的影子。
書法與繪畫的兩相結合,讓公雞的“雄”氣猶如從骨子裏生發的,而不是筆墨硬凹出來。
因此整體上,陳大羽畫雞,又不止畫雞,畫的是雞,更是一種脾氣、一種人格,好鬥能鬥不怕鬥的大公雞。
參照他後來的遭遇,冥冥之中,雞的畫法似乎也是他精神的一種縮影。

古人曰雞有五德:文、武、勇、義、信,白石老人筆下的雞文、義兼得,陳大羽的雞突出了“武”、“勇”、“信”。
用色上陳大羽也很大膽,特別善于大潑彩,以墨爲基調,加以大紅大綠,相互映襯,展現雞活潑一面的同時,也沒有剝削了內裏的厚重,通俗又脫俗。
同樣鍾愛大潑彩的劉海粟說:“大羽用大紅大綠,姹紫鵝黃,在紅綠中橫沖直闖,如趙子龍的槍出入百萬軍中。”
劉海粟也是陳大羽的老師,除了劉海粟,陳大羽的老師多到數不勝數。
陳大羽在上海美專學習的四年,他讀的是國畫系,中間還師從諸樂三、馬公愚先生學習篆刻。
看得見的老師數不過來,看不見的老師更是一個龐大的群體。
陳大羽拜師齊白石老人時,又進一步潛修青藤、白陽、八大、石濤、揚州畫派、趙之謙、吳昌碩等流派。
這麽多大家之集大成者,陳大羽卻沒有丟失了自己,反而自我的東西在畫作中越發蓬勃。
(劉海粟、陳大羽)

怪不得劉海粟先生笑評:
“喝了這麽多高手釀造的茅台,沒有醉倒在酒壇子邊上睡大覺,還能保持小學生一樣的謙虛勤奮,這是大羽與常人不同之處。”
有一年,江蘇有一場大師畫展,畫展第一幅是劉海粟的作品,第二幅是陳大羽的。
學生們把這件事告訴陳大羽,陳大羽故作震驚說:“壞了,讓他吃掉了!”
這句俏皮話,與本人正經嚴肅的形象大相徑庭。

業內專家都稱陳大羽,一個人物、山水、花鳥畫的多面手大師。
但仔細翻閱陳大羽的曆年作品,發現前兩者的題材相對比較少。
這不是浪得虛名,而是與他心裏的執念有關。
新中國成立後,國畫遭受冷遇,很多人覺得,國畫就是小資情調,對現代社會沒有一點作用。
當時中央美院的學生們甚至主動抗議,不想上國畫課,整得一個個國畫老師們,沒課可上,李苦禅被打發到工會幹雜務,李可染去教水彩。
李可染越發覺得不行,他決心要革新國畫,爲此上個世紀50年代,李可染大概有四次集中的外出寫生。
第一次他跟張仃、羅銘南去的,在杭州、富春江一帶遊曆寫生三個月。
三人回來後辦的江南水墨寫生展,引起不小的轟動,還被冠以“新中國山水畫的裏程碑”盛譽。
然而,聲音並沒有就此趨于統一,一些老國畫家覺得,李可染根本不是中國畫,著名的油畫家董希文甚至直言,中國畫的表現力不如西畫。
這就有了李可染的第二次外出寫生,這次學院給他撥了個高材生黃潤華幫他,他還極力爭取到了另一位大人物同行——陳大羽。

他們二人都是齊白石的學生,據陳大羽的家人回憶,那時候李可染多次上門找陳大羽,“兩人常關起門來長時間地進行激烈的討論”。
不得不惊叹艺术家对艺术的较真和熱忱,李可染之前跟张仃探讨也是这样。
兩人結伴去上班路上,一討論國畫革新的事,如入忘我之境,當時在他們後頭的張仃兒子張郎郎都快聽暈了。
這次,李可染與陳大羽一同前往,回來後革新國畫的立場又比之前立住了不少。
很神奇的是,兩人同一個視角畫的畫,居然天差地別。
睙徵画临江门,陈大羽中景和远景按近大远小的透视关系缩小,墨色与用笔也随远近不同而加以变化,渐远渐虚,有种天地之大,我就在天地之间的辽阔感。
李可染則相反,將中景的房屋有意識地放大增高了,似乎是站在房屋之下來觀看,但江中的船中變大了,容易讓人恍惚時空發生錯亂。
回來後,李可染對陳大羽說,他山水畫畫得這麽好,應該多畫,別老畫花鳥。

陳大羽搖頭說:“我的時間不夠用,老師留給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。”
齊白石收他時,就說過寫意畫革新的路子,他想完成。
可能真的放心把這個使命交給學生了,齊白石不久後病逝。
陳大羽與李可染1956年去寫生,之後陳大羽婉拒了李可染的建議,1957年齊白石去世。
這個時間點真的好巧!
命運不是風,來回吹,命運是大地,走到哪裏我們都在命運中,都在接受命運的檢閱、安排。
命運敲定了這一切,要這麽發生,要讓李可染說出那句話,引導陳大羽回答那句關鍵的話,再讓齊白石了無遺憾壽終正寢。
命運自有他的安排,後面的事也由不得陳大羽控制。

六七十年代,吹風了,下雨了,風雨之中,陳大羽尾巴高翹的公雞就愈顯眼了。
公雞被吹倒了,陳大羽被淋濕了,他獨自坐在學校的食堂深思。
王主任剛好路過,他不由得向他傾訴,“老朋友,這次我算是躲不過去了。”

他那屆的學生知道後,自發形成“保護陳大羽老師小組”,一群人輪流24小時守護陳大羽。
那些人說,陳大羽的公雞不懷好意,是害人的雞。
怎麽會呢!
它們分明救過人,陳大羽每一時期的公雞,都與這個國家、這個時代共振。
抗日期間,陳大羽抑制不住滿腔悲憤,畫一幅昂首嘶叫的《雄雞圖》,爲民族興亡大聲疾呼,揚民族正氣,唱時代強音。
之後,兩次倡導冬赈畫展,畫雞賣畫支援災民,在一幅《雄雞圖》上題詩“年來風雨晦長天,赫赫雄獅正酣眠;百喚千呼猶未醒,雞聲喔喔最堪憐”。
在另一幅《籬邊雄雞圖》上題“籠雞有食湯刀近,野鶴無糧天地寬”,淒楚悲憤。

可現在,公雞卻要被人人喊打,陳大羽心灰意冷,陷入了自我懷疑。
但懂你的人,是無須多言的。
有一天,莊希祖到上海去看望朱屺瞻老先生,朱老得知他從南京來的,且與陳大羽是近鄰,就托他轉達一句話給陳大羽。
“你去轉告陳老,大公雞尾巴不翹起來是‘瘟雞’。”
“回甯後,我即向陳老轉告朱屺老的原話,陳老聽後,頓時爽朗地哈哈大笑。”
這場漫長的寒冬終將過去,雨停了,太陽出來了,陳大羽筆下的雞昂首闊步于紅梅競放之中,尾巴還是翹老高了,雞冠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。

他就以這種姿態,朝著恩師的方向往前走,把大寫意花鳥畫往前推,也慢慢走到了他人生的盡頭,享年90歲。
在海外,陈大羽甚至被捧到与吴昌硕、齐白石同一位置,称他是“继吴昌硕、齐白石两位写意花鸟画大师之后又一大家。 ”
韓甯甯曾在外公陳大羽選寫的《我和老伴》一文讀到:
“有一年家裏煲苦瓜湯吃,我老伴深有體會地說,苦瓜就像人生一樣,先是苦味,到了喉口底卻是味美甘涼。”
這話多像他的人生注腳,從堅守齊白石托付的寫意革新,到走出自己的路,過去的那些苦,終究釀成了後來的“甘”。
其實人生大抵如此,苦盡甘來從不是一句騙人的雞湯,只是需要些耐心,不必急著結果,一切自有恰逢其時的安排。
若你信神明,也不必委屈神明從始至終只看著你吃苦,從不出來幫你。
或許他遲遲未現身,正是因爲相信此刻的你,有能力扛過眼前的難,能把當下的“苦”,熬成日後回味無窮的“甘”。
參考資料:
1、陳顯銘|回憶我的父親
2、韓甯甯|我的外公陳大羽
3、莊希祖|憶陳大羽先生二三事
4、康志樂|憶大羽老師
5、赵梅林|承先启后 继往开来——纪念恩师陈大羽先生
6、吳冠南|我的老師陳大羽
7、金羊網|齊白石曾爲陳大羽訂潤例賣書畫
下面是陳大羽作品欣賞: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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